白娘子、美杜莎与海妖塞壬：神话故事中的厌女情结与男女爱情的集体潜意识

01 “上不得台面”的女性特质

《白蛇传》其实是一个被不断被改编的经典故事。

经典故事之所以有着超凡的生命力，经历几千年口口相传，因为它暗合了人们的集体潜意识。

《白蛇传》最早出现在唐人《博异志》中，说的是两个人因受到蛇精的诱惑，最终惨死。

明末《警世通言》将它加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自幼父母双亡的许宣（后人改成许仙）在回家的船上对白娘子一见钟情，下船后借了一把伞给白娘子，自己冒雨回家。当晚便梦见了白娘子，两人在梦中情意相浓。

自此二人相识，白娘子不顾人妖殊途，隐瞒实情，执意要和许宣结为夫妻。许宣开始是欢喜的，后来因为结亲需要钱财，白娘子拿了太尉府库内50两银子，导致许宣第一次吃了官司，被发配苏州。在姐夫的打点下，许宣被保了出来，住到王主人家。

半年后白娘子找了过来，拼命解释求和，又拿出银两麻烦王主人置办喜宴，二人拜堂成亲。许宣又担忧又快乐，二人如鱼似水，缠绵不已。

后来白娘子又“借”了一身华丽衣服让许宣参加佛会，结果导致许宣第二次吃了官司，被发配到镇江。到镇江后，许宣投奔了姐夫的结拜叔叔，做了一家药铺的主管。

不久白娘子又来找他，许宣骂她是妖精害了自己，白娘子又拼命挽回，赔笑解释，两人再次和好如初。

后来有一天，许宣到金山寺遇到了法海禅师，法海说白娘子是妖怪，劝许宣回杭州。许宣就听话地回去了。

回到杭州后发现白娘子和青青已经在等他，吓坏了，对白娘子说“饶了我的性命吧！”白娘子说了气话：“你若对我生了外心，我就让满城都死于非命。”

许宣郁闷不已，就去找法海，法海给了他一个钵盂，教他收了白娘子。许宣回家照做，真的收了白娘子和青青。然后，法海将钵盂永镇在雷峰塔下了。

看了这个“女人恋爱脑上头，对男人穷追不舍，导致男人嫌弃，最后被抛弃”的完整故事，不知该感叹于白娘子的执念，还是评论许宣这个老实人的残忍和无情。

许宣是个孤儿，一路仰仗姐姐姐夫的帮扶，命运又如此地捉弄他，他想必是怯懦的。

怯懦的人内在是恐惧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闻到死亡的气息。

他们内心常常会有一个声音“别搞我，你是想整死我。”在这个声音的加持下，白娘子的爱也好，追求也罢，对许宣来说，都无异于死亡威胁。

所以许宣即便和白娘子情浓意浓，又如何？

他感受不到爱，也给不出爱，所以他一直在逃跑，白娘子爱得越深，他跑得越快。

跑不掉怎么办，只好请人把白娘子镇压了，永世不得翻身。

妙的是，许宣这样的人，多半是最受女性欢迎的那种。

忧郁的眼神，温柔的手指，初相识时体贴的态度，对爱强烈的渴望和匮乏，都深深吸引着天生善于爱人的女性，对有着圣母情结的女性，简直是致命吸引。

白娘子则代表了我们最常见到的那类女性，她们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身上是有原罪的，那就是：女人是第二性。

所以白蛇传演了那么多版本，包括号称“另类边缘”的李碧华的《青蛇》，没有一版是让白娘子主动向心上人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似乎大家都默认，这是万万说不得的。

就像女人身上的女性特质，这也是一个需要隐藏的秘密，所以现在的女性非常自豪于自己身上的男性特质，“攻气十足”、“大女主“、”女汉子”都在表达赞赏。

02 “爱情与死亡同时到来”

如果女人承认自己是有着致命诱惑的妖，会发生什么呢？

海妖塞壬的故事可以借鉴。

公元前9世纪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早有记载：海妖塞壬是一种半人半鸟的怪物，是三姐妹，她们极为美丽，并带有邪气。

她们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常坐在一片花丛里，唱着蛊惑人心的歌，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则成为姐妹们的腹中餐。过往的船只和船员无一幸免。

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战争结束后与同伴回家途中要经过海妖居住的岛屿。奥德修斯遵循喀耳刻巫师的忠告，令人把他绑在桅杆上，并吩咐船员们用蜡把他们的耳朵塞住，告诫他们通过死亡岛时不要理会他的命令和手势。

不久死亡岛就近在眼前，奥德修斯听到了迷人的歌声。歌声如此令人神往，他绝望地想要挣脱束缚，但没人理他。海员们驾驶船只一直向前，直到最后再也听不到歌声。三姐妹中的老大深深爱慕着奥德修斯，当他的船只走过后，她就投海自尽了。

当爱情近在眼前，奥德修斯的指令是“绑牢我，不然我会死掉”。

奥德修斯顺从了他潜意识中的超我，指认爱情为注定不可得的东西，指认女人为致命的诱惑，是妖，是妖啊。

塞壬投海，也许是出于对爱情的绝望，也许是出于对过往行为造成如此结果的悔恨。

在希腊神话诞生的远古时代，爱情的确是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人均寿命短的刚刚只够长大，赶紧生个孩子，一生就结束了。

爱情可能确实是和死亡同时到来的。

所以，对爱情感到害怕的人们，有可能联通了祖先神秘的集体潜意识。所以我们会天生怕蛇，天然地反感花蝴蝶一样充满吸引力的同性。

男人一开始很愿意接近这样的女人，但是潜意识和意识往往是相反的。

当关系遇到困难，男人就会启动潜意识中的惩罚机制，感到爱情给自己带来了厄运，感到唤起自己欲望的女人实在可恨，如“妖”般恐怖，夺人性命。

所以，大部分文学名著中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人，结局都是个死。从安娜卡列尼娜到包法利夫人，从林黛玉到潘金莲，都死于爱。

而女人一旦将自己认同为“妖”，心中的惩罚机制也会启动，杀了那么多人，导致爱人害怕自己，爱情无望，这种愧疚感也会致自己于死地。

所以，爱情对有些人来说，实在可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03

正如海妖塞壬被世人唾弃一样，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也是被厌恶的对象，只要有人看到她的眼睛就会立刻被石化。

美杜莎的邪恶与恐怖被后人熟知，却极少有人关注她的过去。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希腊神话只记录了美杜莎是如何杀人以及被杀的，却只字未提她曾经是一位多么天真纯洁的美丽少女。

古罗马后期，奥维德的《变形记》中写道：“……她原来是最美的姑娘，许多人都希望娶她。她周身无处不美，而最美的是她的头发。这是一个见过她的人告诉我的。

据说有一次在女战神庙里，海神涅普图努斯把她玷污了。女战神回过头去，用盾牌遮住了自己纯洁的眼睛。为了给这个姑娘应得的惩罚，女神把她的头发变成了一堆丑陋的蛇。”

海神做了罪恶的事，接受惩罚的却是美杜莎。明明男人是施暴者，最后是受害者要承担所有的后果。这种偏见和扭曲绵延了几千年。

很多女人默认男人被自己吸引是自己的原罪，守不住贞洁的女人是可耻的，甚至像女战神一样，集体惩罚比自己有魅力的受害女性同胞。

在咨询工作中，我发现很多女性都会莫名讨厌自己的女性特质，因为觉得自己有吸引力就觉得自己很脏，因为多经历了几次失败的恋爱就认为自己很乱……对性的恐惧和羞耻认同地越多，就越压抑。

而压抑地有多深，愤怒就有多强烈。

白娘子用水漫金山的方式杀了所有的和尚（男人），美杜莎被砍下的头颅中滴着鲜血，滴到了沙漠上，变成了许多的毒蛇。塞壬三姐妹吸引的和吃掉的也都是男人。

白娘子被镇压前现出了白蟒的原型，不能说话，兀自一直昂着头看着许宣。

她想要的只是爱，但是最终发现，许宣对她只有欲望，那不是爱。

被自己的爱人亲手镇压，那是怎样的惨痛？只有让她说不出话，才见这悲哀的份量。

在面对爱情时，男女的区别其实并不大，但是有个经典投射很好区分。

男人的经典投射是被控制，女人的经典投射是被抛弃。

怯懦的男人常常因感到被控制而想要摧毁女人，被抛弃的女人因为死亡拥有了更大的法力，成为强有力的复仇者。

男女都一样。一边在欲望中受苦，一边因欲望而轮回。

男女的战争中，没有人会是胜利者。

文/广州红树林心理咨询中心 吴漫林